文章刊載於《學習時報》2020年7月24日第2版
本期編輯:王 雪
自1971年 美國總統尼克松宣佈美元不再和黃金掛鉤之後,全球貨幣體系開始進入由政府主導的主權信用貨幣時代,各國貨幣不再和貴金屬掛鉤,背靠國家信用。
在缺乏實物錨制約的情況下,主權貨幣執行數十年,全球貨幣體系出現了信用貨幣過度膨脹、普遍性通貨膨脹、外匯及其衍生品市場波動不斷等諸多問題。
特別是金融危機之後,美國利用其在全球貨幣體系中的霸主地位,採取了大水漫灌的貨幣政策,使得全球經濟深受美元流動性影響。在此背景下,國際貨幣體系亟待改革的呼聲日益高漲。
但現實情況是,由於缺乏對美元的可替代方案,反而使得美元地位在一次次危機中又被不斷強化,國際貨幣體系改革似乎陷入了兩難困局。
與此同時,數字貨幣另闢蹊徑:2008年 基於區塊鏈技術的加密資產比特幣出現,2019年 美國臉書公司(Facebook)釋出了新型穩定幣天秤幣(Libra),2020年 中國央行數字貨幣進入封閉測試階段,金融危機之後全球數字貨幣的新發展似乎正在給全球貨幣體系變革指出一條新路。
穩定幣迂迴發展,試圖加入國際貨幣競爭
穩定幣的發展很大程度上是為了解決比特幣價值的不穩定性,希望能透過錨定主權貨幣來維持數字貨幣的穩定性。2008年,數字貨幣鼻祖比特幣出現,強調去中心化、不可篡改性和共識機制等特點,顛覆了長期以來只有公共部門才能發行貨幣的認識。
但比特幣的發展正好趕上危機後全球市場流動性過剩的階段,使得本來預期成為一種限制主權信用膨脹的新型數字貨幣,很快就演變成了國際資本投機的物件。
加密貨幣的弊端很快就暴露出來,比如挖礦的高耗能、資產價值的不穩定性、在反洗錢等方面的監管漏洞。各國央行紛紛宣佈比特幣不是合法貨幣,目前比特幣只是一種數字資產,而非數字貨幣。
隨後,穩定幣的概念逐漸被市場接受。2020年 穩定幣市場發展迅速,據資料顯示, 2月份全球穩定幣市值為 56.5億美元,到了 6月份穩定幣總市值首次超過 112.8億美元,4個月內全球穩定幣市值漲幅超過 100%。
在穩定幣市場中,美國臉書公司(Facebook)釋出的天秤幣(Libra)最受關注。鑑於臉書公司(Facebook)強大的網路平臺和海量使用者,2019年天秤幣的概念一經推出,立刻遭到強烈抵制。
雖然扎克伯格表示天秤幣(Libra)將擴大美國的金融領導地位,以及美國在世界範圍內的價值觀和監管能力,但美國官方對其是否會替代主權貨幣以及對金融穩定的影響還存在很多顧慮。
隨後,國際清算銀行(BIS)等多邊金融機構也對眾多科技巨頭的數字貨幣研發提出了諸多建議。結合全球金融監管部門的建議,2020年 4月份,改進版的天秤幣(Libra)釋出,最大的變化是放棄了舊版本中要替代主權貨幣的遠大理想,明確表示只是主權貨幣的幫手,不會挑戰主權貨幣。
在具體方案中,除了原有錨定一籃子貨幣之外,還增加了錨定單一主權貨幣的新設計。此外,天秤幣(Libra)明確表示只是要降低進入現代金融體系的壁壘,而不是降低強大的監管標準的門檻,在資料隱私保護、貨幣兌換、資金跨境流動方面積極歡迎各國監管部門的介入。
總體來看,新版的天秤幣(Libra)更加低調和務實,在貨幣定位上採取了迂迴策略,希望能在數字貨幣和主權貨幣之間做個折中,融入主流的主權貨幣體系。
在新版的天秤幣(Libra)還有一個新的發展定位,明確表示要成為全球數字貨幣支付系統的服務商,並非常積極地希望能和各國央行數字貨幣進行合作。
天秤幣(Libra)關於支付體系的設想大大超出市場預期,從穩定幣擴充套件到新型全球金融支付體系,天秤幣(Libra)迅速在主權貨幣體系和全球金融監管的夾縫中找到了新的定位。
如果不考慮監管因素,基於天秤幣(Libra)協會強大的網路效用和眾多應用場景,技術上只需要將錨定單一主權貨幣的天秤幣(Libra)和各國央行數字貨幣進行對接,該願景的實現指日可待。
全球央行數字貨幣競爭日益激烈
一方面以天秤幣(Libra)為代表的穩定幣給各國央行帶來了緊迫感,另一方面數字經濟的發展使得市場對央行數字貨幣的需求越來越迫切。從2019年開始,各國央行紛紛加入央行數字貨幣研發的行列。
據2020年 國際清算中心對全球 66個國家央行的調查問卷顯示,超過 80%的國家央行正在進行央行數字貨幣的相關準備工作。國際上正在進行的央行數字貨幣專案主要有中國的央行數字貨幣 DC/EP,加拿大中央銀行基於區塊鏈技術的支付專案 Jasper、新加坡金融管理局央行數字貨幣專案 Ubin以及歐洲中央銀行和日本中央銀行聯合開展的基於區塊鏈技術的跨境支付專案 Stella。
我國央行數字貨幣起步較早,2014年成立專門團隊開始對數字貨幣發行框架、關鍵技術、發行流通環境以及相關國際經驗進行研究。2016年中國人民銀行數字貨幣研究所成立,是全球最早從事法定央行數字貨幣研發的官方機構。
2017年末,中國人民銀行組織部分商業銀行和有關機構共同研發數字人民幣體系。2020年 4月底,中國央行宣佈數字貨幣先行在深圳、蘇州、雄安、成都及未來的冬奧場景進行內部封閉試點測試,但何時正式推出尚沒有時間表。目前來看,我國央行數字貨幣的發展處於全球前列。
相比之下,美國官方在新冠肺炎疫情之前對央行數字貨幣的態度不是很積極。去年 10月份,美聯儲主席鮑威爾就曾表示出對數字美元的擔憂,他認為當前基於賬戶的商業銀行還是美國金融體系的重要組成,數字美元的出現會給商業銀行帶來衝擊,也可能抑制經濟活動。
去年年底,美國財政部長姆努欽和美聯儲主席鮑威爾還共同表示,美聯儲在未來 5年無需發行數字貨幣。但實際上美國一直都在關注央行數字貨幣的發展,2020年2月份美聯儲理事佈雷納德表示,已經關注到了中國央行數字貨幣過去一年的進展,鑑於美元的重要地位,美國必須保持在央行數字貨幣研究和發展的前沿。
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之後,美國官方對數字美元的態度有了很大的轉變。為了應對疫情,美國出臺了歷史上最大的經濟刺激法案。但不同於上次金融危機,這次的救助物件不是金融機構,主要是救助中小微企業和居民,美聯儲面臨兩大難題:
一是精準投放問題。以往的貨幣政策都是透過商業銀行體系進行傳導,很容易出現本來救助於中小企業的資金從銀行體系流向很多的大型優質企業。
二是效率問題。當前美國對居民的救助資金主要是依靠紙質支票來完成,而據數字美元基金會的測算,大約有 7000萬美國人需要等待一個月或者更長的時間才能領取到救助。在提高救助效率和實現精準投放方面,數字美元可謂恰逢其時,完全可以成為美聯儲“直升機撒錢”的新工具。
2020年 3月,數字美元的概念就出現在經濟刺激法案的初稿中,雖然在終稿中被刪除,但這是數字美元第一次出現在美國官方檔案中,表明數字美元逐漸被美國官方關注。隨後,5月 28日美國數字美元基金會與埃森哲諮詢公司共同釋出了數字美元白皮書,初步勾勒出了數字美元的發展雛形。
雖然美國進入央行數字貨幣的賽道時間較晚,但是不能忽視美國私人部門在數字貨幣領域的優勢。未來如果數字美元採取公私合作的方式,可以預計,全球央行數字貨幣的競爭將更加激烈。
數字貨幣將加劇未來主權貨幣的國際競爭
金融危機之後,比特幣、穩定幣、央行數字貨幣等各種加密貨幣逐漸發展起來。現有主權貨幣體系必將視私人部門數字貨幣為不穩定因素,很難想象,一個國家會把貨幣主權放手給私人部門。
貨幣不僅僅是效率和成本的問題,還是權力的象徵。2020年 6月美聯儲主席鮑威爾在眾議院表示,私人實體不應該成為數字美元的一部分,美聯儲還要進一步評估數字美元計劃。
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國際清算銀行、金融穩定委員會、金融行動特別小組等多邊金融機構就多次表示將密切關注以天秤幣(Libra)為代表的穩定幣給金融體系帶來的諸多風險。
可以判斷,當前以及未來很長時間內,國際貨幣的競爭依舊是主權貨幣的競爭,私人部門穩定幣很難動搖主權貨幣地位。
但是,數字貨幣的出現會加劇主權貨幣的競爭,為主權貨幣競爭提供新的競爭維度。從貨幣的角度來講,央行數字貨幣和實物貨幣性質一樣,都是央行的負債,只是表現形式不同。
但是如果從貨幣技術和背後執行的框架結構來說,央行數字貨幣和現有的銀行體系有很大的不同。因此,在數字時代,主權貨幣的競爭不僅要綜合考慮一國綜合實力、經濟規模、金融市場發達程度、貨幣可兌換性等因素,還要考慮一國數字技術的水平、大型科技公司的實力、公眾對數字技術的接受程度等因素。
從天秤幣(Libra)的定位調整和各國監管態度來看,未來穩定幣的發展很可能和央行數字貨幣從分道揚鑣到殊途同歸,錨定主權貨幣的數字貨幣藉助其主權信用,強化自身的支付功能;而主權貨幣則透過其網路和技術反過來強化自身的優勢。
在中美貿易摩擦的背景下,數字貨幣可能成為兩國競爭的新維度。在天秤幣(Libra)錨定的一籃子貨幣中,美元依舊佔比最大,而人民幣並不在其中。未來美國憑藉美元在國際貨幣體系的原有優勢以及美國科技公司的技術優勢、網路優勢,很可能會透過數字貨幣進一步強化美元地位。
我國應積極應對數字時代主權貨幣的新競爭:
一是應審慎對待私人部門穩定幣,防範金融風險。穩定幣是否真的穩定還有待驗證,私人部門數字貨幣在設計上希望能透過錨定穩定資產維持其穩定性,但是目前穩定幣備付金的託管機制設計還存在很大風險。
還應該看到,私人數字貨幣在成為支付貨幣之後,就很有可能演變成交易貨幣,如果再演變成具有貸款功能的計價貨幣,發揮貨幣乘數效應,那麼保證金比例是否足夠,穩定幣如何和央行、商業銀行配合,這些都尚待深入探討。此外,目前我國私人部門發行穩定幣不論是在海外使用者數量、應用場景的分佈,還是人民幣不可自由兌換等方面,都存在很多障礙,要審慎對待,防範風險。
二是積極支援我國大型科技公司參與全球支付領域的競爭。主權貨幣的競爭很大程度上也是配套金融基礎設施的競爭,支付結算體系是主權貨幣的流通載體。近年來,我國電子支付發展迅速,已經明顯處在世界領先水平。
以阿里、騰訊為代表的中國大型科技公司已經具備一定的海外業務基礎,可以藉助這些科技公司海外平臺,給予激勵機制,推行人民幣跨境支付和結算,參與到數字時代全球支付體系的競爭中。
三是將數字貨幣的發展與“一帶一路”建設相合。在產能合作、經貿合作的基礎上,大力推動人民幣跨境支付體系等金融基礎設施的建設,適時推進央行數字貨幣在具備條件的區域進行跨境結算試驗,積極開展雙邊和多邊合作,建立以央行數字貨幣為中心的跨境支付結算體系,提高我國在國際支付體系升級、金融科技國際標準和監管等領域的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