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塊鏈行業裡,“錯過一個億”的故事常有,實際案例卻極少發生。
4個月前,米律創始人鄭明龍迎來自己的人生命題:有一個大好的ICO機會,只需押注個人信譽,整出一份白皮書,便可至少募資6000萬元。根據幣圈的規則,發幣不稀釋股權,無需股東會決議,均由創始團隊支配。
如此機會,鄭明龍卻選擇主動錯過:一位追求理性至上的律師,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藥”,才讓自己作出一個如此反常決定?
人生命題
鄭明龍抽出一張A4廢舊紙,背面朝上,手握著鋼筆往上塗抹,一行寫問題,一行寫答案,累計羅列了7~8個問題,每一個問題都帶著問號,每一個問號後面都沒有(說服自己的)答案。
大約1小時前,他開著產品會議,一連線到兩個電話。電話中,一位海歸朋友向他發出邀約:
“我幫你ICO吧。”
“你以個人的信譽背書,再去整一個白皮書,後續的事情我來搞定,你都不用管了。”
就是這個邀約,給鄭明龍的人生下了一道很大的命題。發出邀約的是一位橫跨幣圈鏈圈的老人,他非常確信,朋友言出必行。
“至少募資6000萬元。”
“我確實考慮過研發一個區塊鏈+法律產品,但還在調研中,更沒考慮過發幣,這樣也能募資?”
“可以的,我來處理,你放心。”
“可是,我還不確定這個專案能否落地。”
“到時候再說唄,可以轉做其它產品。”
鄭明龍計算了一下,倘若6000萬元募資成功,扣除交易所等中間商服務費後(約30%),至少還剩4000萬元。且根據幣圈的規則,發幣行為(面上)與公司沒有關係,募資不會稀釋公司股權,(ETH)可由創始團隊自己支配,處置自由度更大。
“這樣啊。我們再聊聊看。”結尾處,鄭明龍以半開玩笑的口吻結束對話。
實際的抉擇,遠沒有說起來那麼輕松。大多數人的做法,重大決策前為了追尋內心的極致寧靜,總會留下些強儀式感的一幕。對於鄭明龍而言,他的儀式感就是用一支鋼筆記下所有想法,寫在廢舊A4紙上,思考完畢,紙便扔去。
6000萬,值否,不值否
面對這道命題也是一樣,讓他猶豫的、讓他心動的都躍然紙上。
“區塊鏈的本職是什麼?”、“為什麼要用區塊鏈?”、“現有的技術是否已經能提供解決方案?”、“你要提供什麼產品?”“產品給誰用?” ... ...許多問題,他沒有答案。
而最大的誘惑在於,即便沒有答案,他只需付出“鄭明龍”三個字的個人信譽,便能換來6000萬元募資——值嗎,不值嗎?他沒那麼快給出答案
2015年冬天,鄭明龍曾遇到一個萊特幣(一年曾暴漲90倍)代理商,他心直口快,“龐氏騙局”四個字脫口而出。而今的局面,不太可能那麼快有答案,至少需要斟酌數日。
2017年,他還曾遇到一個命題,數額只及此十分之一,但也足夠讓他翻江倒海。
當年3月,P2P現金貸野蠻生長,鄭明龍看到一個商機。“有位P2P客戶一年千萬級訂單,按照最理想3%~5%的逾期率,意味著每年要(給使用者)傳送幾十萬封律師函,而市面上每封律師函的成本3000元起。”
他已經研發了一個解決方案,能讓律師函的傳送成本降至1元以下,且能迅速列入失信名單。照此下去,每年只需服務5個客戶,營業額輕輕鬆鬆過百萬——不觸紅線,無法律風險。
“黑名單”俗稱“老賴”,成為老賴後,出行只能乘坐火車二等座,更不用談飛機。小孩若要上貴族學校,也會受影響。
但他最終並沒有做。“一個原因是,一封律師函的後果有時是不可逆的,平臺拿著你的律師函到處發,若是有人(學生)接到律師函後自殺怎麼辦?再或者,因為欠個千八百就列入黑名單,會影響他一生的信用,對貸款、小孩上學都可能有影響。”
“良心不安,不幹了吧。”
心安否,不安否
但這一次,他面對的不是500萬,而是5000萬,讓他心安的、不安的都躍然紙上。
幣圈不成文共識,遊走在法律邊緣,都需轉移至境外。時值2017年11月,儘管2個月前,七部委已發文禁止ICO,但國外渠道依然暢通。朋友告訴他:趕在新政落錘之前(2018年1月),ICO可以完成。
果不其然,1月25日,公安部再次專題會議,打擊非法集資、網路傳銷等犯罪行為。
6000萬說多不多,說少不少,但對於鄭明龍來說,的確可以做很多事情。
2015年年底,鄭明龍第一次心動區塊鏈。他看到同行一篇文章,說區塊鏈能去中心化,重新構建了一種強信任關係。讀完後,鄭明龍不禁大讚:“天啊,這場景太好了,再沒有第三方折損你的信任成本。”
他腦洞過很多想法:區塊鏈在法律有什麼應用場景,如股權登記、版權保護等——發Token只是應用之一。但都只停留在想法階段,技術方面並沒有多深研究,也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能輕易實現。
而一旦募資完成,一切想法都有了驗證的可能。“剛好可以幫我很快組建起技術團隊,進行產品試驗迭代。”
募資否,不募否
他遲疑過,動搖過,一切躍然紙上。紙面的具體內容已經無法記清,除去大一堆問號。大約1小時後,他從辦公桌起身,內心細微波瀾,整體平靜。
起身後,他第一個商量對象是自己的合夥人。
“有這麼個事情……”鄭明龍娓娓道來。
“哦。這個會不會涉嫌非法集資?咱們還是小心吧。”
“她是業務派,比我更理性。”鄭明龍說道。
當晚,回到家中,待小孩睡後,他與太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又刻意聊起此事——這已成為他每日的習慣,睡前都會與太太在聊天,今天做了什麼、有些什麼感悟……
有時他深思熟慮許久的問題,在太太面前幾分鍾就可能迎刃而解。
北上創業,海淀黃莊地鐵站前的老鄭與助理小鄭,身後是沒有霧霾的中關村
2015年北上創業,他徵求太太的意見。“我們可能得去北京。”“哦,非得去嗎?”“非得去。”““好吧”
簡短的幾句對話,背後是一個家庭的巨大取捨。北上之前,鄭明龍與太太已在地方工作十餘年,選擇創業後,他們賣掉了自己的車、出租了自己的房,舉家遷移北京。
是否開發P2P律師函產品,他也徵求過太太的建議。後來太太反問他:“做這件事,你會覺得良心不安嗎?”。鄭明龍細想,業務本身無過錯,但確實良心不安,所以不做了。
這一次是否ICO,他再次希望聽聽太太的想法。
“有人邀我發幣……”
“發幣是什麼?”“你們能做什麼?”
“可以私募到一筆錢,使用者可以拿幣購買我們的法律服務。”
“這和現在有什麼區別?”
“以前是用人民幣支付,現在可以用數字貨幣支付。理想的情況,幣還能不斷增值。”
“怎麼樣才能增值?”
“目前的做法,就是靠各種炒作。”
“這不是騙人嗎?”“如果你覺得內心不安,咱們就不要去做,犯不著。”
是否,非否
徵求意見目的大約幾種,要麼期待他人說服自己,要麼期待他人贊同自己。而鄭明龍不是,他更多的是同步資訊。
無庸諱言,有一點100%可以肯定:如若當時沒有法律風險,如若他自己不是一名律師,ICO這個事他肯定幹。但現實的情況是,他偏偏是一名執業15年的老律師,基於對國內法律的認知,他也深知ICO存在的巨大法律風險。
兩點偏偏趕上,儘管利益不小,但這件事他就是做不得。
他是一名律師,暫且不說法律層面,一個基於常識都能看破的問題,怎能放肆?
基於個人的信譽,更不值得。“發幣後,投資人能拿你的幣做什麼?要麼能增值,要麼給產品,並對這條鏈終身負責,壓上你100%的信用,把你和你的企業100%綁在這裡。”
6000萬是不是很多?沒那麼多。鄭明龍思考,自己的職業生涯至少30年,累加起來並不止這個數。
靜時安之若素,動時勿忘心安。3~5天后,他給朋友去了一通電話,算是正式的回絕。
此時,行業仍然躁動非凡。數月內,他參加的每一次交流、每一個沙龍,區塊鏈都是必談話題。據估算,與他討論過該話題的人至少上百。
“未來每一秒都聊區塊鏈”、“在區塊鏈即將到來的日子裡,睡覺都是浪費時間”……
整個行業都是泡沫。“就好比很多太監,自己明明不可能有高潮,還去偽裝高潮、瞎摻和”。
幣圈否,鏈圈否
鄭明龍的觀點很明確:幣圈不是他想要的,但鏈圈大有可為。
“有人說ICO是詐騙,但詐騙至少是隱蔽的,要租一些場所,需要招聘人員培訓話術。ICO根本不需要,白皮書啥都沒有,拉人上來站臺鼓吹。”
而鏈圈則不同。
“他會深深影響法律行業,未來所有財產都能數字化,智慧合約能徹底改變行業。以後律師都不是純粹的律師,都是法律程式設計師或工程師,不僅僅懂法律,還懂得把法律語言轉化為程式碼,讓它自動可執行。”
隨著ICO行業的資訊透明化,持鄭明龍觀點的人逐日增多。
2018年2月2日,鄭明龍難得陪太太逛街買衣服,途中看到一篇PreAngel創始人王利傑的文章——《忘掉ICO,迴歸業務本質!》。文中內容讓他深有感慨,不由再次聯想起自己的經歷。於是他“中斷”了逛街,走進一家咖啡廳將想法寫了下來。
“曾有一個ICO的大好機會擺在我面前,我放棄了。ICO實質上一次性透支了創始人和企業信用。暫且不考慮合法性和監管問題,在沒有想清楚為什麼用怎麼用(區塊鏈)、為誰解決什麼問題、創造什麼價值之前,盲從ICO就是無味地透支信用,最後獲得的不是區塊鏈,而是鐵鏈。”
鄭律師幸福一家子
或許在2017年11月那天,他早已用筆寫下了這些答案。儘管誰也無從得知,他在那張廢舊A4紙上具體做了什麼思想鬥爭,但答案的種子早在那天就已經深深埋下。